绛帐镇隶属于陕西省宝鸡市扶风县管辖,因东汉著名文学家、教育家、汉代儒学绛帐镇家代表人物之一的马融设绛色纱帐教学,以绛帐传薪而得名,人文荟萃、经济繁庶,自古为关中西府工、商业重镇。总面积84平方公里(年7月陕西省实施撤乡并镇,将原上宋乡并入绛帐镇管辖),其中耕地面积6万余亩。辖1个居委会、30个行政村、个村民小组共7.5万余人。本期周原文艺刊登三篇有关绛帐的美文。后面逐期刊发别的镇村美文专刊。欢迎大家投稿。
一、绛帐轶事
作者王乃奇
故乡绛帐,是一座历史悠远的千年古镇。相传汉代文学大儒马融,曾在此筑台授课,他“前授生徒,后列女乐”,这种近乎离经叛道的教学方式,一时名噪八方。因其讲坛用明丽鲜艳的紫红色幕帐围裹装点,便留下“绛帐传薪”的梨园佳话,绛帐也因马融讲学而得名。
我懂事时,绛帐的重心已从古老的齐家埠街,转移到四周通衢的枢纽之地——绛帐火车站。“火车一响,黃金万两”,横贯北国东西的陇海铁路一开通,立即造就了沿线的繁花,它像吸铁石一样,招引来讨生活的各路人种。首先是潮水般涌来的河南难民,他们抢占了铁轨两侧,搭建起像鸟笼一样的密密麻麻低矮简陋的毛草棚。其次,是有眼光有魄力的各地商人,他们像灵敏的猎犬,嗅到商机,也急急忙忙在车站北侧购地建铺,很快形成店铺林立的车站街道。绛帐的繁花始于七十年代,在“抓革命,促生产”的火红年代,绛帐得交通便利,率先成为当地富裕一方。
那时候,本县著名的八大公司,就设在绛帐火车站,从东往西,依次分布着木材公司,物资公司,煤碳公司,运输公司,百货公司,糖业烟酒公司,五金公司,棉花公司,其间挟杂着各个政府机构和国营单位,像派出所,税务所,邮电支局,银行,国营食堂,国营理发店肥料库收容站兽医站等等单位。这一切使得绛帐独步西府,一跃而起成了萧条时代的县域经济中心,风头盖过三十华里以外的县府所在地。
隆隆的火车冒着黑烟,拉来各种各样紧俏的货物,也带来形形色色的外来人口。他们或卖狗皮膏药,或行乞讨食,或拖家带口,背井离乡,都幻想着逃出一条生路。“河南担子山东客,甘谷蛋蛋顺墙立”,河南人胆子大脑子灵光,一根扁担独闯天下,前担孩子后担铺盖卷,占一块巴掌大的地方就可生存。山东人会技术,帮当地人种菜种西瓜。因其性格豪爽,急公好义,颇赢得土著人的好感,被尊称为山东客。最可怜的当属甘肃饥民,他们每年有两次来陕西的高潮,一次是夏季割麦,充当麦客,一次是冬天逃荒,被迫行乞。他们扒上敞开的火车皮,一路上风餐露宿,连冻带饿,风刮日晒,暴雨淋头。等到宝鸡境内,人已变模样。一个个浑身脏污,面色幽黑,形销骨立,一幅半死不活的可怜相。最糟糕的是他们胆小怕事,老实至极,不像河南人胆子大,敢于冒险收破烂,收不到破烂就下手偷偷地拿。甘肃人睁着惊恐的眼睛,像一群待宰的羔羊,不敢与人对视,不敢去村庄找活干。他们跳下火车,就成群结队的躺倒在街道污浊的房檐台上,横七竖八,一片狼藉,有气无力地睡着。夏天,等人叫去割麦子,冬天则让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去附近的村庄乞讨。因他们大多来自于陇东陇西,形象猥亵而窝囊,被人蔑视的称为“麦虎山”或“甘谷蛋”。
我的叙述大都和“甘谷蛋”有关。绛帐火车站许多陈年旧事,最难忘的也发生在他们身上。
其中,寻妻最令人难忘。冬天,青黄不接时,贫瘠荒凉的陇东陇西,大量的农民不想冻饿倒毙,只能外出行乞,逃荒是他们唯一的活路。他们逃命的路线有两条,一条是顺着陇海线,向西到号称“金张掖、银武威”的河西走廊,一条是向东到素有“天府之国”美誉的关中大平原。于是我的故乡绛帐,便接纳了无数甘肃乞丐。乞丐以老人妇女小孩为主,他们手柱木棍,肩背布袋,一个个破衣烂衫,小心翼翼的挨家挨户行乞。每走到一户农家门口,一脚跨进门内,一脚留在门外,用手轻轻地扣击门环,小声喊到:“打发点,给口吃的”。关中农民善良,多半会掰一小块馍,或抓一把糁子,或搲半勺黑面,递给乞丐。乞丐接过后千恩万谢,把各种食物通通装进肩膀上的布口袋里。也有个别人家,想必也是贫寒至极,见到乞丐不情愿打发,便大声呵斥,乞丐碰到这种主,赶忙挪动脚步,快速离开。冬天寒冷,常常见乞丐冻得瑟瑟发抖,脸上手上布满冻疮,黑黑的裂缝向外流着黃浓。破烂的棉袄,露出黑污的棉絮,憔悴的身体,写满了悲凉哀痛,看着十分可怜。不知道他们上世犯了什么罪孽,今生要遭此磨难。我祖母很同情他们,每当乞丐上门,总要教我拿半块馍,飞快地跑出去打发。这使我从小就看到饥饿的可怕,穷人的不幸和命运的不公,从而产生強烈的悲悯情怀。
那是正在经历史无前例的浩劫年代,既使富饶的关中平原,也经不起各种折腾。物资稀缺,粮食匮乏,贫穷遍野,大多数人家都挣扎在贫困线上。农村弟兄数量多的家庭,基本上无力全部娶上本地女子。给老大娶个本地媳妇,老二老三老四就不得不娶外女人。许多穷汉光棍自然把目光瞄向乞讨的甘肃女子。每年,总有好多女子走着走着就消失在关中平原,她们像麦地里的稗草,茫茫麦浪,将她们掩盖和收留,泥牛如海般不见了踪影。
于是,在我的故乡,村村都有来自外地的媳妇,我们叫她“外路人”。操着四川口音的女子泼辣能干,做饭炒菜耕地收割庄稼,样样在行,我们喊他们为“四川舅子”,操着甘肃口音的女子特老实,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围着锅台转圈圈,她们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很少与外界接触,我们喊她们为“甘谷老鼠”。贫困阴影下,什么样的荒唐事都有可能发生。人的尊严,在饥饿威胁下,消亡怠尽。有许多嫁给关中男人的乞丐女,在老家早有孩子和家室。于是每天开春,乍暖还寒,树木含苞草衔蕾,绛帐的冰雪消融时,从火车上又会跳下来一波又一波年轻男子,他们不乞讨,而是要寻找自己走失的女人。
这些人身背一大袋子洋芋,名义上是换玉米,其实是寻妻子。他们不进盖大房的人家,专拣住草房,住窑洞,住地窖的人家。原来,他们也知道只有穷汉才会收留外路女人,富裕人家是看不上的。经常有人在我村转悠,碰见小孩就问谁家娶了外路人?那里有地窖?春天时,他们行走在坮塬半腰上,金黄色的迎春花陪伴着他们,他们哼唱着像陕北花儿一样的歌谣,眼睛瞅过脚下的一户户窑洞人家,满心期待着奇迹出现;她的女人能从窑洞里出来。我曾经见过一个甘肃男人,他百折不挠,苦苦寻觅,大海捞针,竟然幸运的找见了自己的女人。他在地窖的窑顶,苦苦地撕守,几天几夜,粒米未进,任初春的薄霜将自已掩埋。主家怕出人命,派本家堂兄弟去说和,告诉那人,女子已经和这里的男人生孩子了,决不可能跟他回去。提出给钱若干,给粮若干,了断他们的姻缘。但那男子说什么也不答应,只说甘肃的两个孩子离不开娘,一定要带走。双方相持不下,叫女人选择。女子走出窑洞,一屁股坐在地窖的院子中央,撕心裂肺般嚎啕大哭,令围观者无不唏嘘嗟叹。命运啊,你为何要这么折磨人?那个甘肃人软硬不吃,万般无奈之下,主家只好动员本族青年,在一个风高月黑,寂寂无声的暗夜,把那人拉到荒郊野外,暴打一顿,又把他扔上火车,轰隆隆的火车撕开黑沉沉的夜空,不知把他拉到何处。
甘肃一个家,陕西一个家,甘肃一个娃,陕西一个娃,家家都难场,娃娃都牵肠。寻妻,真是一场痛苦之旅,一场寸断肝肠的悲痛行程。正像他们的花儿唱到的:“猪娃娃叫唤要的是妈,羊羔羔撒欢离不开娘,蕞人人从小没人管,世上的孤儿最可怜”。
END--关于作者--
王乃奇,陕西邮电职业技术学院教师,热爱写作,有多篇文章发表于纸质书刊及网络平台。
又梦绛帐起岚烟
◎李文斌
年7月,怀揣着一张派遣证,我从西京市回到了西府一个叫绛帐的小镇,开始了我人生的第一份工作。一晃快30年了,绛帐时代经历的人和事,就像绛帐南边太白山早晨的岚烟,一次次被风和阳光带走,又一次次重生,不经意间就会出现在梦里。年前后的绛帐,是扶风县的水旱码头、工业重镇,可谓是经济中心,估计那时县上一半以上的GDP都出自那儿。省属的两家单位陕西双菱化工股份公司扶风分厂和秦岭化肥总厂分厂比较红火。县办的油脂厂、水泵厂、毛巾厂、铸造厂、面粉厂、棉纺厂、奶粉厂都还不错,能够持续运转。号称十三大公司的生产资料公司、农副公司、农机公司、食品公司、饮食公司、木材公司、金属公司、粮食公司、石油公司、物资公司、药材公司、百货公司、运输公司都很红火。宝鸡市运输公司绛帐汽车站、扶风县运输总公司、绛帐火车站每天把人们送出去请进来。汽车站和火车站整天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绛帐高中、绛帐初中,多所小学,多所幼儿园撑起了当时扶风县最好的教育。银行等金融机构纷纷在绛帐设立网点,工商银行、建设银行、农业银行、邮政银行、农信社都有多所网点,后来被关停整顿的绛帐农村基金会、供销社基金会一度也实力不小。据说解放后刚成立的中国人民银行扶风县支行就设在绛帐街。宾馆饭店一街两行,最好的叫金谷酒店。华星商厦、百货大楼商品琳琅满目,西安宝鸡有的,绛帐都有。粮食企业在绛帐设有国家粮库、绛帐粮站、面粉厂、油脂厂、饲料厂、方便面厂、运转公司、宾馆、饮食、养猪场等单位,估计仅粮食系统的职工当时就在近千人。绛帐车站街道白天人群熙熙攘攘、晚上灯红酒绿,电影院、录像厅、舞厅应时而生,各领风骚。我身边好多人过着白天上班、晚上吃烧烤、唱卡拉OK、跳舞的日子。甚至出现了专门在舞厅教人跳舞、陪人跳舞的职业,她们多来自西安,绛帐当时是“人傻钱多”的地方。有人自豪地说,“我们绛帐西闸口的人都比麟游、太白一个县的人多”。金融系统传言,“绛帐人存款都是数千数万的大钱,北乡人存钱几十几百的小钱。”各家金融机构纷纷竞争绛帐,绛帐的现金量供应全县银行。绛帐那时的工业产品行销各地,起码在宝鸡畅销。绛帐的磷肥、化肥(碳铵)、菜籽油、奶粉、水泵、铁锅、毛巾、棉纱、方便面、面粉、饲料、粮食、生猪一车车被输出到全国市场。每到年节,西安宝鸡人都以得到绛帐产的菜籽油为荣。外地的煤炭、矿石、木材、钢筋、水泥、棉花、油菜籽、橄榄油、蔬菜被日夜被火车输入到绛帐车站,然后被转运到麟游、永寿等毗邻县和本县其他乡镇。麟游、永寿等毗邻县的工业产品和农产品也从绛帐上火车走出去。
那时绛帐的空气,也很有特点,有滋有味。略带刺鼻味的,是磷肥厂和氮肥厂放气,略带涩腻味的是油脂厂排气,略带甜腻味的是方便面厂的味道,膻甜味的当然是奶粉厂出气。
那时绛帐的水,也有个性,色彩俱有。黑色的是铸造厂流出来的,红色的是磷肥厂流出来的,翻着刺鼻浪花的是氮肥厂排水,飘着油花的是油脂厂废水,毛巾厂排水五颜六色,造纸厂排水刺鼻难闻……
那时绛帐人的穿着,也很有特征,基本一看就知道是那个行业。毛巾厂人最讲究,引领潮流。西安宝鸡刚开始流行的,一月内准成绛帐流行色。氮肥厂、磷肥厂、油脂厂、铸造厂人最爱穿工服上街,数油脂厂工服漂亮。西装笔挺、皮鞋铮亮的一定是银行人,又以农信社人最讲究。穿着端庄朴素的,多是教育系统从业者。工服最规整的是铁路人,那时绛帐车站加上工务站,有不少铁路人。附近农民穿着不太讲究,比较朴素,与全县其他地方人差别不大。火车、码头、工商重镇,赋予绛帐人更多的流行色。
当时国家对农业的重视程度不亚于现在,年轻人也没有非到南方打工才可以活下去的理由,农村尚数欣欣向荣,绛帐附近农村情况很不错。基本上90年前后,那里农村已经田方路直,水泥化沙石化。农村普遍盖起了二层小楼,绛帐街道开始有多层出现。农民以种粮食为主,树苗产业次之,以苹果苗、核桃苗为主。蔬果业以露天菜和苹果、桃为主。红薯、花生、西瓜也有一定地位。农民们把土地看得很重,精细化经营,一年四季不让土地空闲。有限的土地给了农民们丰厚的回报,听说牛仓农民一亩核桃树苗、苹果什么苗曾经卖了30多万。那时一个公职人员一年工资才不到元。当地农民很精明,在全县人均最少的土地上取得了全县最好的收益。
大概年,西安至宝鸡的高速公路修通了,进一步提升了绛帐的区位优势。绛帐经济又上了一个台阶。今麦郎食品、建忠方便面入驻绛帐开发区,绛帐食品工业优势进一步凸显,在大西北有了一定的影响力,不但给当地人提供了工作岗位,也吸引不少外地人来打工,当地的繁荣又有增色。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秋冬。山中才一日,世上已三年。绛帐人靠区位优势形成的舒服日子没有过几年,就遇到了大变革的时代,区位优势被打破,并渐次消失,比较优势没有之后,一切都复于平常。
年前后,工厂大面积停产,固有的技术已经落后,企业负担沉重,所谓陕西的“黄河”断流、“海燕折翅”、“双鸥”分手、“长岭”改嫁、“如意”伤心时代来临了。由于各种原因,省属企业、县办企业纷纷走上破产改制道路,一时员工愁容满脸,街道上的歌厅、舞厅、饭店门前冷落鞍马稀,渐次关门歇业倒闭。氮肥厂几经挣扎,终于倒闭。磷肥厂、油脂厂、水泵厂、食品厂、毛巾厂、铸造厂顺利私有化,目前还在运营,只是在百姓心目中的重要地位,已经变得无关紧要,产品质量、福利待遇老百姓已经不感兴趣。十三大公司除了石油公司和国家储备粮,其余皆已私有化,员工们各显其能,有承旧业的,有改行的。国企、集体企业身份的消失,磨去了绝大多数人内心的骄傲,艰难的生活给大多数人上了一堂刻骨铭心的思政大课。当然也有胆大者、有魄力者成了企业主、老板,大展宏图,闯出了一番天地。
没过几年,绛帐火车站不停客车了,坐火车必须去杨凌。杨凌开发的速度加快,吸引更多的绛帐人去杨凌买房、经商、上学、生活,虹吸效应明显。扶风县开始新区大建设,吸引更多的人去县城生活。眉县常兴集聚纺织企业,也把绛帐部分纺织企业吸引过去了。以农业为主的种植业、树苗业时好时坏,揉搓着农民们脆弱的心房。绛帐高中的撤并,断了绛帐文脉,为了孩子享受高中教育,人们不得不搬去扶风县城和杨凌生活,远去宝鸡西安的也不少。房改对农村资金的虹吸效应更明显,为了在宝鸡、西安、杨凌、扶风买房,绛帐人取光银行存款,甚至借贷,只为在城里拥有一处安居之所,客观上也造成了逃离绛帐的态势。金融机构纷纷撤并网点,建行撤出,农行、工行只保留一个网点,最多时仅农行一家就有6个网点。
今天的绛帐街街道,比年代差远了,银行、税务、工商、镇政府都撤出了。逢集日熙熙攘攘、摩肩接踵,逢会日两台大戏对唱,八县通衢,水旱码头现象早已消失不见。绛帐车站车水马龙、灯红酒绿、与西安宝鸡同步的景象不再。宝鸡运输公司绛帐汽车站、扶风县运输总公司已彻底撤出绛帐、绛帐火车站不再经营客运,工业园区路阔车少人少,私营企业时好时坏,再也闻不到空气里的九种味儿,引渭渠里也没有五颜六色的水,空气好了、水质好了、污染小了,晴日可以一眼看清秦岭太白山上的积雪和绿树,可我总觉得少了什么,也许是我那时的记忆吧。
我在绛帐工作生活了11年,那儿有她、有他,有马融临色不动的讲经台,有名震西北的传薪楼,更是成语“绛帐传薪”的诞生地。有绛帐街南北西三座巍峨城门楼,有西街、卢家天主教大教堂,有滔滔渭河、巍巍秦岭,今天还有十里花海、西部兰花基地,有畅销九州的今麦郎食品,最近几年又建立了几个生物制药企业。
斯年已远去,惟愿春依旧。绛帐,安好!愿你岚烟常在!
作者简介:
李文斌,笔名山中草。男,陕西扶风人。曾为大学辅导员、语文老师。现为陕西服装工程学院党委宣传部记者、编辑。有余篇散文、诗歌、随笔、新闻报道散见于各种报刊、杂志、新媒体网站。
“绛帐”烟火红尘里躲不开的相遇
文/刘煜
作为扶风人,注定要和绛帐发生许多扯不清的事情。从小就知道这个叫绛帐的地方,地处扶风县南部的渭河之滨,但并不是因为马融,而是因为绛帐火车站。许多年前,那萦绕于耳畔的火车汽笛长鸣声,至今让我不能忘怀。每每听到那火车缱绻的汽笛声,我的思绪就会飞向远方…
杏林和绛帐虽说相距二十多里路程,可在交通通讯极其不发达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我们每天都和绛帐发生着这样那样的往来,即使这二十多里路并非笔直宽敞的大路,而是盘桓在乡间或田间的坎坷曲折的土路,杏林人却凭着一双从容有力的双脚克服了这并太近的距离,有三更半夜就起来去绛帐赶火车的,有鸡叫头遍就起来去绛帐卖鸡蛋扯花布或者买盐打酱油的,有天刚麻麻亮就起来拉着架子车去绛帐买农具化肥的,等等诸如此类与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事情不胜枚举。凡是在杏林买不到的东西,去绛帐准能如愿以偿,或是同样的东西在杏林虽能买到,但却比绛帐要贵一些,人们还是愿意舍近求远去绛帐买便宜的。绛帐,那时在我幼小的心
里,是一个烟火稠密令人向往的美好的富庶之地。第一次去绛帐,是在两岁的时候。当然,因为年龄太小,对于这次绛帐之行,我没有一点儿印象,这些都是妈后来告诉我的。当时,我在发高烧,妈没有钱给我看病,我婆(杏林方言,即奶奶)讲迷信,认为我中了邪魔,她拄着拐杖,挪着她的三寸金莲的小脚,去打麦场上的麦草垛子上扯了一把麦草,又摇摇晃晃地踱了回来,把麦草放在我家窑洞门口,用洋火(即火柴)点着,待火苗势高的时候,她喝一口碗里准备好的盐水,噗一一噗一一地喷在火苗上,火苗上面发出啪啪啪地响声,她抱着我,摇摇晃晃地在火上跳了几个来回,给我“燎”了一下。据说,火“燎”可以驱邪治病,而我的高烧并没有因为火“燎”而消退。昏迷了两天,妈妈见我高烧没有退,她才把村里的赤脚医生叫到家里来给我看病,赤脚医生对我的病无能为力,他让妈把我送到杏林卫生院去,可杏林卫生院看了我的病情,拒绝接收,妈这才着了慌,向生产队长借了一块钱,抱着我,医院找七爷给我看病。七爷名叫刘武汉,医院当医生。妈抱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二医院,找到七爷的时候,我已经奄奄一息,差点就丢了小命。幸亏七爷医术高超,他竭尽全力把我敕活。妈掏出借来的一块钱去开医疗费和药费,可费用远远超过了一块,七爷知道我家境况困难,医院免去了治疗费,可一块钱还是不够药费,七爷只好用自己的钱为我补足了药费。妈每次给我讲这件事的时候,她都会抹眼泪,她叫我不要忘记恩人,并且要永远感恩这位好人,要求我做个像七爷一样的好人。小时候,七爷和绛帐,在我心里是没有分别的,提到七爷,我就会想到绛帐,提到绛帐,我就会想到七爷。七爷是个好人,绛帐是个好地方。我还不满周岁的时候,爸被调去陕南支援略阳钢厂建设,一去就是十几年。每逢春节时,休一次探亲假,每次探亲假,也只有短暂的五天。那时候,去略阳,对我们来说,最方便的就是从绛帐火车站坐火车,回来的时候,也从略阳乘火车到绛帐。他总是在春节前某一天随着一声火车汽笛悦耳的长鸣声到达绛帐,下车后,顶着寒风走二十几里的土路回到家,过完春节后的某天早晨,鸡还没叫就起来,冒着严寒走二十几里路到达绛帐火车站,坐上开往略阳的火车,随着一声悱恻的火车汽笛的长鸣响过之后,火车便载着他离我们越来越远。那些年,绛帐火车站以及那火车汽笛缠绵的长鸣声,每天都牵系着我们一家人的心。每次听到火车汽笛声,我婆就开始掰着指头计算爸去陕南多久,我们还要等多少日子,才能把他等回家。
爸是他们姊妹六个中的老大,很早就作为我爷的助手承担起生活的重担。为了一大家人的生计,从十二岁开始就跟着我爷挑着我婆和妈织的布去北山(据说是长武一带)换粮食。后来,他在外工作,每月只有十几块钱的工资,却要养活一大家十几口人。当时,二叔和三叔在上学,两个姑姑也处在学龄期,但因为家境困难便被剥夺了上学的机会,小叔年龄还小,他比我大姐大不了几岁,除了我爸,真正的劳动力也就我爷。我们家的日子常常是捉襟见肘。由于家境实在太困难,我经常穿着大姐二姐穿过的旧衣服,胳膊肘上和膝盖上打着补丁。到了八岁,我要去上学的时候,妈说,要给我做一身新衣服,可是没有钱买布料,妈让大姐和二姐把攒下来的一篮子鸡蛋提到绛帐去卖,并嘱咐她们用卖鸡蛋得来的钱,给我扯一块花布做衣服。我想跟着大姐二姐去绛帐,可是,她们嫌我跑不动,会坏了她们的事,不让我跟着她们去。计划经济时期,不允许人们在街上做买卖,人们要卖鸡蛋,一般要到国营商店去,可是,把鸡蛋交到国营商店,价格实在太低廉,所以,村里的好些人家把积攒起来的鸡蛋,提到绛帐街道或者火车站去偷偷地卖,可以比商店里多卖些钱。这种当时被叫做“黑市”的交易,如果让戴着红袖章的公职人员抓住,鸡蛋就被没收,所以,一旦发现戴红袖章的人来了,人们就得撒开丫子跑。但我并不知道这些情况,还是死乞白赖地要去,两个姐姐并不理睬我,她们还是无情地敝下我跑远了,我只好眼巴巴地在家里等着她们回来。一直等到天黑,她们才回来。她们成功地卖掉了鸡蛋,并扯了给我做衣服的花布。那天晚上睡觉,我是抱着那块花布睡着的,睡梦里,我穿着新衣服,走在我向往的绛帐街上。
那时,我家值钱的东西除了缝纫机和自行车之外,就是一对玉面锣锣,听我婆说,那还是有一年院子里的两棵枣树丰收了,我爷把收获的两大篮子红枣挑到绛帐卖了十五块钱,买了这对玉面锣锣。当然,卖红枣不是光明正大地在大街上叫卖,而是偷偷地在火车站附近,或者国营厂附近进行“黑市”交易。玉面锣锣买回来之后,就在村里的数十户人家传着用,每次我家要用的时候,才从别家要回来。我还听说家里的铁锅,菜刀,割麦子用的镰刃或者打草用的铡刃,洗脸毛巾等等都是绛帐生产的。那时,我们的生活每天都和绛帐发生着关系,可我却没有机会去绛帐。一方面是因为二十多里的路程对年龄太小的我来说太远,二方面是因为大人们嫌带着小孩子办事是个累赘。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杏林绛帐还没有通班车,即使到后来的八十年代,通了班车,大多数人为了省下三毛钱的车费,还是选择步行着去,除非有非常紧急的事情才坐班车。那时的班车都是国营的,一天只有一趟还是两趟,我记不清了,时间固定,错过了那个点儿,就只能步行。
其实,我一直有一个愿望,就是去绛帐看火车,因为,每天都能听见火车汽笛的长鸣声,却没有真正地见过火车。直到上初中,我才有机会去绛帐,才真正地见到了我曾在大脑中想象了千遍万遍的火车。曾经,每每听见火车汽笛响起,以及火车行进发出的咔嚓咔嚓的声音,便和伙伴们把耳朵贴在地面上,感受着大地的震动。也曾和伙伴们一个抓住一个的后衣缭缭(扶风方言,衣下摆)接成一条长龙,唱着“车伦飞,汽笛叫,火车朝着韶山跑…”那个年代的流行歌曲,在村里的大路上奔跑着,玩着开火车的游戏。上到初二那年,因为眼睛近视,看不清楚黑板上的字,妈让二姐带我去宝鸡看眼睛。二姐是恢复中、高考制度之后,我们村第一个从初中考上中专的女生,这在方圆十几里都引起过轰动的,我们全家人都以她而自豪,她也是我那时心目中的偶像。因为,那时考上初中专,从此就跳出了农门,吃上了商品粮,上中专不仅不交学费,而且国家每月有二十五元的生活补贴,毕业后工作包分配,这对于子女多生活负担重的我的父母来说,当然是极大的喜事,对于大多数的农家子弟来说,也是求之不得的大喜事。二姐十四岁考到宝鸡卫校上学,十医院工作。一个星期日,二姐回家调休,回宝鸡的时候,顺便带上我去看眼睛。去宝鸡有两条路线,一条是在杏林西街十字的汽车站坐上直达宝鸡的班车,另一条是在杏林十字汽车站坐上去绛帐的班车,在绛帐火车站坐火车到达宝鸡。二姐问我是坐汽车还是坐火车去,我当然选择了坐火车。到了绛帐之后,车站、铁轨、火车,样样对我都是新奇的。车站内外及站台上,到处都是小商贩,我对于其他东西没有兴趣,今天也没有了什么印象,对我吸引力最大的是卖冰棍儿和雪糕的,他们推着自行车,后座上放着木箱子,边走边拉着长长的声音叫卖着:“糖甜冰棍儿ーー,奶油雪糕一一”,他们的声音充满了磁性。在那样炎热的夏季,无论谁都无法抗拒冰棍雪糕的诱惑。记得,冰棍儿九分钱一个,雪糕两毛钱一个。二姐看出了我眼里对冰棍儿雪糕的渴望,她给我买了一个奶油雪糕,那是我今生吃的第一个雪糕,那种冰凉爽到了骨子里,那种香甜渗透到心底。这是绛帐给我最深的第一印象,也是它给我最美的感觉。后来,在我成年后,每次乘高速班车无论去西安还是去宝鸡,途经绛帐的时候,那时的情景都会从我的脑海中闪过,我会闭上眼睛,享受我人生的第一个雪糕带给我的香甜和幸福。初中毕业,我没有如父母和亲友所愿,像二姐那样考上中专,而是被高中录取。对于上高中,父母的积极性不大,我心里也没有打算。我没有什么远大理想,只要能跳出农门,脱离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劳作的农村,有一份工作,能养活得起自己就行。正好听说绛帐毛巾厂在招和同工,和我年龄相仿的小英约我一同前去报名。体检的时候,因为视力不好,我被刷了下来,小英如愿以偿成为毛巾厂的一名员工。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去上高中。小英去了毛巾厂之后不久,她的穿着发型一天天地光鲜时髦起来,整个人容光焕发,让我好生羡慕,而小英也自我感觉优越,越发地让我自惭形秽,继而和她的逐渐疏远。
上了高中,历史课堂上,老师讲到“绛帐传薪”的典故,我才知道了绛帐地名的来历,才知道了“绛帐”一词包含着深厚的文化底蕴,不由对一代宗师马融心生敬仰之情。据史载,马融师从隐居于终南山拒绝为官的儒学大师挚恂,是汉代著名的儒学家和经学家,由于在官场郁郁不得志,于晚年辞官回到家乡扶风,选择渭水之滨离当年渭河古渡不远的这块地方创办私学,收受生徒,讲学论道,一改学在官府,教育为贵族垄断的局面,使得许多寒门弟子得到了受教育的机会。他教学方式非常特别,《后汉书·马融列传》记载:“居宇器服,多存侈饰,常坐高堂,施绛纱帐,前授生徒,后列女乐。”教学方法也颇为新颖大胆,采用弟子依次相传的教学方法,即高业学生教授初业学生。他的教学规模非常宏大,教授学生达上千余人。因为他教学的时候,挂红纱帐,纱帐前面教授学生,后面设有女乐,故后世人以“绛帐”为师门的尊称,唐朝李商隐有诗云:“绛帐恩如昨,乌衣事没寻。
马融虽在官场失意,但他在儒学方面的成就颇丰不仅遍注经书,如《周易》《诗经》《论语》《尚书》《孝经》等儒学经典,卢植,郑玄等儒学大师为其门徒,并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唐时配享孔子,宋时追封为扶风伯。特别是宋朝思想家、教育家、理学家张载深受马融影响,因对王安石变法存有异议,辞官回到其故乡眉县开馆讲学,创立著名的“关学”学派,他提出的著名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成为历代读书人的毕生为之奋斗的最高理想。
绛帐是一块神奇的土地,在马融到来讲学的时候,还不叫绛帐,是后来人们为了纪念这位在教学方面有建树的儒学泰斗,才改名为绛帐的。曾经炎帝部落有邰氏姜嫄在此生养后稷,后稷在此教民稼穑,为中国数千年农耕文明的发源地。绛帐,也曾为扶风文化经济腾飞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如今,它以崭新的姿态美丽的风姿迎接四海宾朋的观览。它地处西宝高速、法汤高速、西宝高铁线上,东临杨凌农科城,南濒渭水,拥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和明显的区位优势,它的发展是必需的,也是必然的,不久的将来,它定会迎来它美丽的绽放,华丽的转身,成为扶风旅游业最大的亮点。
作者简介:刘煜,陕西扶风人,现从事教育工作。著有长篇小说《朦胧年华》,《真情似水》,出版诗集《雨的印记》。散文随笔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