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柳树村村长赵宝柱刚到家，屁股还没坐稳，手机就响了起来。他掏出手机一看，是镇政府王秘书打来的，就赶紧接了起来。“哎，小王儿啊，还没下班么？啊，有事么？啊，好的，好的，明天准时到。”
“啥事儿呀？”坐在院子里的村长老婆王凤英漫不经心地问道。
“能有啥事呀，通知明天去乡里开换届选举的会。”赵村长没好气地回答着。这些日子他心里就发堵，这不是要换届选举了么，听说还要搞什么“海选”，就是谁都可以报名参加竞选，这不是胡扯么？自己干了十几年了也没听说这么选过呀。虽说村官不大，可那也是一级“政府”呀，全村的大事小情那是谁都能摆弄明白的么？
听说上届有个地方搞“海选”试点，结果家族势力、社会势力、帮派势力争得不可开交。这次听说靠山镇也要推行“海选”村干部，一些人的心里就有点不痛快了。赵宝柱就是其中的一个，这几年柳树村被他治理得还算不错，砂石路修上了，村办企业也搞起来了，日子刚刚好过就有来争食儿的了，能不憋气么？
气归气，上级的政策还是要执行的，就看如何把握政策，研究选举的对策了。在他的心目中柳树村好像还真没有能跟他竞争的，陈万山陈书记已经快七十岁了，这几年只管党建精神文明，对行政的事很少过问，村里的大小事都由村长赵宝柱做主，这也给了他很大的发展空间。老陈书记一本正经，办事原则性很强，村委会换届选举这么大的事绝不能含糊，必须征求他的意见，听听他的想法。
吃过晚饭，赵宝柱背着手像没事人一样在村街上溜达着，街边柳树下不时有人跟他打着招呼，赵村长哼哈地答应着，他已经习惯了这种被人恭敬问候的感觉。只是不知道人们背后对他们这些村干部的议论而已。
来到陈万山家，老陈头正坐在外面的葡萄架下抽烟，见赵宝柱进来就打着招呼：“宝柱来啦？吃饭了么？”随手把烟递了过来。
“吃过了，吃过了。”赵宝柱嘴里应着，伸手接过陈书记递来的烟。二人坐在葡萄架下，喷云吐雾，说了一阵闲话，然后转到正题。赵宝柱试探着问：“听说要换届选举了，也不知道上边有啥政策没有？”
“刚才王秘书来电话了，通知明天去镇里开会，好像就是这件事吧？没通知你吗？”陈万山问道。
“通知了，通知了。我这不是刚撂下筷儿就过来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吗。毕竟咱们老哥几个搭班子多年了，没有隔心的话。听说这次要‘海选’村班子，你说这不是闹呢吗？咱干得好好的，这要是上来个生瓜蛋子，这工作还咋干呀？”赵宝柱说说就有点激动了。
“换届选举么，就是要实行民主。这也是经过试点有了成功经验才推广的。我个人的想法就是听从组织安排，咱们能选上就接着干，选不上也不要抱怨，要支持新班子工作，继续把咱们柳树村的工作干好。”陈万山的话可谓滴水不漏，很有共产党员的原则性。
赵宝柱可不这么想，好你个老奸巨猾的老陈头呀，跟我还装模作样讲什么原则呢，你岁数大了选上选不上无所谓了，可是我们呢？再说这村里的家业怎能拱手让给外人呢？赵宝柱心里这个恨呀！可是脸上还不能表现出来，马上笑着附和着老陈头的话说道：“是呀，谁选上都一样干，那也得是跟咱们走得近的呀。你看你有没有相当的人选？”
“赵宝柱，你这是说的啥话呀？咱们几个干得好好的，你问我有没有人选？怕我拆你的台呀？”听了赵宝柱的话，陈万山“呱嗒”就撂下了脸子，他听出来赵宝柱这是在试探自己呢，当时就动了气。他们在一起搭班子也有十多年了，就算大事讲原则，谁也不是没动过私心，彼此心知肚明，再不济也不至于互相拆台呀。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问问你觉得谁能出来跟咱们争。你看，我没说明白。”赵宝柱赶紧解释自己一时忙道，话没有说明白。
“你呀，就是急脾气。一点沉不住气，听风就是雨。这八字还没一撇呢，你急啥呀？谁想干到时候自然会出来，现在考虑这些，弄得草木皆兵，你咋一一应对呀？”听了赵宝柱的解释，陈万山也不跟他一般见识了，嘴上批评着他，脑海里却把全村有头有脸的人物扫了一边，一时也拿不准谁会出来争村长这个职位。又安慰赵宝柱说：“选举的事先别嚷嚷，明天开完会看看上边啥精神，你咋就忘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了呢？遇事一定要稳。”
“对，还是你说得对。”听了老陈头的话，赵宝柱自己也觉得自己过于唐突了，上边还没有准信呢，自己就慌神了。跟老陈头又闲言几句，看看天色渐晚，他起身告辞，并告诉陈万山明早开车来接他，一起去镇里开会。
送走赵宝柱，陈万山进到屋里，老伴问他：“你跟宝柱在外面嘀咕什么呢？还神秘兮兮的。”
“嗨，这不是要换届选举了么，宝柱心里没底，跑来问问我的意见。现在还不知道上边啥精神呢，我哪来的意见呀？”老陈头也是一脸茫然。
陈万山是生产队分组那年当上大队书记的，正是农村改革开放的起步阶段，农民的干劲足，他带领大伙开荒地，拓良田，修堤筑坝，植树绿化，使农民的收入节节攀升很快摘掉了穷帽子。就这样，陈万山既得到了村民的拥戴，也得到了公社和县里的多次表彰，在全县的农村工作会议上，发过言，讲过话，戴过大红花，还跟县领导照过相，也算是红极一时的人物。这些年，他又不负众望，搞招商引资，建村办企业，继续带领大伙在致富路上闯。
最近几年，他觉得身子骨有点不那么硬朗了，开始有了退隐的打算，很多事都放手让村长赵宝柱去做，他给把把方向。前几年换届选举，他就有让贤的打算，只是当时镇长贾伟民跟赵宝柱关系不是太睦，不同意让赵宝柱“接班”，就私下里找老陈做工作让他接着干。
这其中的原委陈万山自然不能对赵宝柱讲，赵宝柱误以为他是不肯让权让位，内心对陈万山有了芥蒂。还私下里找到陈万山已经当了公安分局长的大儿子陈涛，想让他做做自己老父亲的工作，把他劝退回家养老。儿子跟他说了几次，他只是哼哈答应。陈万山城府很深，对其中的缘由就连自己的儿子也没明说，他不想加深赵宝柱和镇领导之间的恩怨，他也不介意赵宝柱对自己有想法。
镇长贾伟民去年调走了，村班子今年又到届了，陈万山已经做好了退出的准备，只是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怕提前露出口风影响到村班子的稳定。要说个人观点，那就是一定要站好最后一班岗，帮组织把把关，参加选举的人不论是新人还是旧交，一定要选道德品质好的，刺毛撅腚的一定不能用。
赵宝柱躺在炕上也是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回想起自己在村上扑扑腾腾十几年，当过文书干过村长，哪样工作也算得上兢兢业业了，工作能力老支书陈万山还是认可的。特别是前些年，抓计划生育、收农业税、统筹款，春天抓打垄坐水种，秋天抓刨茬子，哪样都是艰巨的任务，他赵宝柱样样冲在前，从没有拖全镇的后腿。
当年抓计划生育没少挨村民的骂，骂归骂，当时的政策就那样，国家计划生育任务重，层层签订责任状，一旦落后亮黄牌，就连镇党委书记镇长都要受处分，不恶了虎吃地抓和罚能行么？哪像现在呀，你想让她生二胎她还得想想自己能不能养得起呢。那时候人们就是那个思想观念，不考虑经济能力，只想多生要人力。这几年，农业税免了，还给种地补贴了，计划生育也不那么管了，村干部省心多了。
特别是最近这些年，农村政策越来越好，柳树村依托当地资源优势，建起了砖瓦厂、造纸厂和一次性筷子加工厂等等，还招商引资建起了糠醛厂、塑料制品厂。村集体经济不断壮大，村干部都有股份在企业之中，个人腰包自然也是鼓鼓的。这个位置、这个肥缺怎么能轻易撒手？
前几年新来个镇长叫贾伟民，他看出了柳树村的村办企业有油水，也想投资入股抽红利。陈万山说企业的事儿不归他管，把球踢给了赵宝柱，赵宝柱正是年轻气盛，他觉得你新来个生瓜蛋子就想插手我们村的事？没门！这不像工作上的事，你可以拿政府来压我。投资入股是你贾镇长的个人行为，你插一竿子我们怎么办？一张纸的干部，说不定哪天就调走了，我们也不指望靠你来升官发财呢。赵宝柱找到其他几个股东，以股东大会的名义，明确否决了贾镇长入股的想法。贾伟民当时毕竟新来乍到没有根基，对赵宝柱的做法也说不出来什么，王八掉灰堆——憋气又窝火。从此对赵宝柱怎么看都不顺眼，又找不到什么把柄撤他的职。只是柳树村的厂子再没有得到过任何税收减免的优惠政策和国家的补贴奖励。
唉，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当初要是不拒绝贾伟民，自己少拿点红利，可能在别的方面他也能给补回来。唉！若知现在，何必当初呢！自己的做法太不值得了。赵宝柱想到这些，又是一声长叹。
二
吃过早饭，赵宝柱接上陈万山来到村里，安排了一下工作，然后俩人去镇里开会。
柳树村离镇里大约十几里路，是前几年修的砖路，由于重车的碾压，才几年的时间，已经变得坑坑洼洼、破败不堪，如果说这是发展付出的代价，倒不如说是当初盲目修筑造成的结果。
前几年，沙岭县农村基础设施薄弱，到处都是坑坑洼洼泥泞不堪的土路，雨季出行十分困难。为了解决这一难题，县交通局提出了修筑砖路的设计方案，得到了县里的批准，于是各乡镇纷纷申请修路指标，一窝蜂修起了砖路。由于窑烧的红砖数量有限，供不应求，有人看到了商机，投资建起了水泥砖加工厂。由于数量太大，有的水泥砖生产出来还没有到养生期就运走铺到了路上，加之有的不法厂商偷工减料，水泥标号不够，致使砖路刚铺完第二年就出现水泥砖被碾碎的现象。砖路就这样，一块挨着一块，多米诺骨牌一样，一块被碾碎出现断空，挨着的就会被轧倒、轧断、轧碎，很快就被扒出了大坑。
刚修完的路第二年就轧坏了，老百姓这个骂呀。骂谁？骂村上的干部，骂他们不负责任不监工；骂施工队，不保证路的质量；骂包工头做阴损，连修桥铺路的事都糊弄，早晚得遭报应；后来不知道是从哪听说的，这条路是贾镇长承包的，就转而骂贾伟民是“假为民”，这样的人不配当共产党的干部......
老百姓骂骂心里多少痛快点儿，可是，陈万山和赵宝柱俩人就不一样，每次走在这条乡路上，都会想起过去这些不愉快的事，心里就越发添堵。陈万山打心里瞧不起贾伟民，但是表面上从不流露出来，这几年，无论在工作上还是在私人事情上，陈万山都把握着很好的分寸；而赵宝柱是打心里恨贾伟民，也有点惧怕他阴险的手段。这些年，他们的几个厂子没少被贾伟民算计，赵宝柱是打掉牙往肚子里咽，后悔当初不该拒绝他入股。
还好，贾伟民去年调走了，要不然，今年换届选举，说不定他又会整出什么幺蛾子呢。想到这些，俩人也是长出一口气。
经过三十多分钟的颠簸，车子终于开进了镇政府的大院。
来开会的人还真不少，各村的支部书记、村长，各机关单位的负责人等等全部参加。会议还没有开始，人们坐在会议室里说笑着。将近九点钟，镇党委书记罗开本、镇长石俊青等拿着记录本和文件一一走进会场。刚才还人声嘈杂的会场立刻沉寂下来。待大家坐定，副书记沈明征询了一下书记、镇长的意见，会议开始，他打开笔记本说道：“今天这个会议是第X届村民委员会换届选举工作第一次会议，今天的会议有三个议程，一是由石镇长传达全县农村基层组织换届选举工作会议精神，二是由我宣读《靠山镇第X届村民委员会换届选举实施方案》，第三个议程是镇党委书记罗书记部署全镇换届选举工作，下面请石镇长讲话。”
几十人的会场，雅雀无声，这是以往任何会议都没有过的现象。事关自己的命运前途，各村支部书记、村长更是把耳朵申得多长生怕哪句话听不清楚。
石镇长传达了县里的会议精神，县委县政府对这次农村基层组织换届选举工作非常重视，有方案，有具体的指导意见，更有严明的选举纪律，以民主为前提，以稳定为大局，以推优选优为根本......对选举的各个环节都做出了明确的规定。
石镇长传达完县里的会议精神，有几个村干部长舒了一口气，上边强调换届选举要以稳定为大局，看来组织上还是要保护这些老干部的，选举出了乱子就是不稳定，所以，还是要以保持原班子不动为主，毕竟是多年的老感情了，上下级关系搞得好，个人感情也都不错。这要是选上来一个生瓜蛋子愣头青，啥啥干不明白，镇里领导也跟着操心啊。
人在危机的时刻总是幻想着转机。赵宝柱也有这种心理，当惯了太平盛世的清闲官，养尊处优，无所事事，他也没有了危机感。陈万山就不这么想，他已经从县里的会议精神上嗅出了一股如同暴风骤雨将来的气息，这是他多年来栉风沐雨历练出来的政治敏锐性。果然，接下来副书记沈明宣读的《靠山镇第X届村民委员会换届选举实施方案》和罗书记的讲话给所有的村干部敲响了警钟。
镇里的《方案》是严格按照县委县政府的会议精神制定的，明确指出了这次换届实行“海选”村两委班子，就是要调动广大村民积极参与基层组织建设的积极性，充分行使自己的民主权利。说白了，就是要发挥群众的积极性和创造性，把村民信得过的能人选上来，把那些思想保守退化，占着茅坑不拉屎，不为村民干事的人选下去。听了方案，这些村官不再不以为然了，而是重新坐直了身子，支棱起了耳朵听接下来罗书记的重要讲话。
罗开本来靠山镇只有三年时间，他性格稳重，不言自威，干工作雷厉风行，言必行，行必果，什么事都不折不扣，很多人都对他怀有一种敬畏的心理。特别是这次换届选举工作更要讲原则，要不折不扣地执行上级党委政府的方针。他环视了一下台下的村干部，轻轻地说道：“各位刚才已经听到了县委县政府关于这次换届选举工作的精神，任何人都不要抱侥幸心理，你在你那个村干得咋样，光镇里有数不行，关键是老百姓心里有杆秤，他能称出来你半斤八两。这次‘海选’村干部，就是要用老百姓这杆秤来衡量一下你们在百姓心里的分量。
平时你跟百姓吹胡子瞪眼睛，老百姓忍着委屈不敢跟你一样的，那是因为他不知道手里这个选举权到底好不好使，以前也从来没真正使用过，把你们养成了作威作福的脾性。其实，老百姓很不容易，有的村干部，老百姓找你办事儿你横三阻四，有的还要收点好处费，一点主动为群众服务的意识都没有。甚至有的村干部都跋扈到不把镇领导放在眼里，更不要说对待一般镇干部了。关于这次‘海选’村两委班子，镇委镇政府的态度非常明确，严格按照上级精神执行，严格按照《选举法》规定的程序办，严格执行镇里的选举方案办。只要合乎参选标准，任何人都可以报名参选，镇里不包庇、不袒护任何人，完全尊重群众的意愿，谁选上谁干。选不上你也不要有任何怨言，那是你平时没有积德，没有真正为老百姓办事。今天散会之后，镇纪委和农经站，要对各村账目做好审计，给下一届留个清清白白的家底......”
听了罗书记的讲话，有的村干部顿时感到心里拔凉拔凉的，这平时关系都不错啊，这会儿怎么就变得这么严肃认真呢？还要查账？这还没卸磨呢就要杀驴？有这种想法的都是一些资格比较老的，平时总爱往县里跑的，自认为上边有人的。陈万山没有这种想法，他的心态很平和，不是因为自己年岁大选上选不上无所谓，而是骨子里的那种品行。论资历，全镇所有的村干部里要数他最有资历，几十年陪走了多少届镇领导，有的甚至已经成为市县领导了和他个人关系还是不错，他也会时常有事求助于人。但是，老陈在镇里从不摆谱，无论是一二把手还是下边的普通干部，他都一样以诚相待，因此他也很受人敬重。对“海选”的做法，他也打心里支持。农村几十年的变革，农民的日子虽然比过去好多了，但是，存在的问题也不少，自己这个年纪了，有些事确实没有精力去解决了。农村实实在在需要一批有头脑、有思想、有魄力、有干劲的年轻人来带领大伙向前走了。
跟陈万山的想法不同，赵宝柱觉得这次换届选举，应该是自己再进一步的大好时机。不管陈书记啥想法，自己一定要努力争取。回去一定要跟他谈谈，劝他退出去，让位于己。想到这里，他的心里也沉稳了许多，似乎有了胜券在握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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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作家简介：李雁春，男，年出生，汉族，中共党员，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编辑、记者，现供职于吉林省长岭县广播电视台专题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