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图/张雷
韩少功熟悉的油灯。韩少功曾自喻为“义务守夜人”。
太阳还隐伏在地平线下,黑暗里,划出一道道忽明忽暗弧线的,是飞舞着的萤火虫。
这是很多年前,韩少功在他下乡的汨罗乡下看到的一幕。这一幕出现在他眼前的具体时间,他记不起来了,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注意到那道道忽明忽暗的弧线时,那微光给了他温暖的向往,而且,很多年后,那微光又引导着他进入了温暖的回忆。
“当不了太阳的人,当一只萤火虫也许恰逢其时。”韩少功感慨。
接着,这感慨有延伸:“换句话说,本身发不出太多光和热的家伙,趁新一轮太阳还未东升的这个大好时机,做一些点点滴滴岂不是躬逢其幸?”
这感慨,不知是他初见那些萤火虫时生发出来的,还是多少年后他回忆起来,给那一幕追加的“弹幕”。
不过,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韩少功把这一幕用文字再现了出来,让更多人看到。
人生旅途中,这一幕的出现,虽然忽然,但,这忽然并不是特例,往前溯和往后推,正是无数这样的忽然,连缀起了人的一生。
自喻“义务守夜人”,数十年来一直直面时代
“《人生忽然》中的‘忽’字有3层含义,这里的‘忽’,一是‘快’;二是‘恍惚’;三是‘忽悠’”。
对新书《人生忽然》中的“忽”,韩少功上个月在醴陵渌江讲堂举行的新书分享会做了如上解释。《人生忽然》中的“读自己”篇,有一组题为《长岭记》的日记。那组日记起始的时间是年的3月21日,从那篇日记算起,这本书的时间跨度接近50年。
这组日记在《人生忽然》中亮相之前,曾在今年年初的《芙蓉》杂志上刊载。
“再次翻出这些发黄纸页,它们只是一个老人对着遥远青春的致敬,也是对当年一个个共度时艰相濡以沫者的辨认和缅怀——他们不一定记得这些往事,不一定乐意再提某些旧事,其中不少人甚至已经离世……但我代你们记住了,记住了一些碎片,就像一个义务守夜人,未经当事者们委托,也不知有无必要,为你们守护遍地月光。”
韩少功为这组日记写的按语,情深意切。“义务守夜人”的这个自喻,也道出了他作为作家的担当,正如文学评论家、出版家龚曙光对他的评价“数十年来一直在直面时代、直面时代的大问题并试图回应时代大问题”。
年1月出生于湖南长沙,年赴湖南汨罗县插队务农,年调任汨罗县文化馆,年就读于湖南师范学院(今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年首个引起“较大反响和争议”的作品《月兰》发表,年当选为湖南省青年联合会副主席并赴湘西自治州团委挂职副书记,年调入海南省文联并当选海南省政协委员、常委,年引起巨大反响和争议并在此后多次获奖的长篇小说《马桥词典》出版,年在香港参加中印作家对话会、与印度著名思想家阿西斯·南迪就二十世纪文化遗产展开主场对话……
尽管韩少功说“现在回头一想,日子过得很快,忽然的这种感觉迎面扑来,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当你再回头看很多事情,会有一种不确定、不清晰,恍恍惚惚的感觉”,但他丝毫没有怠慢和含糊对社会、人生、历史、现实的思考和观察。
年1月,韩少功请辞海南省作协主席与《天涯》杂志社社长获准。虽然同年9月,他又当选为海南省文联主席,但他被获准“适度超脱行政工作”,半年在岗,半年下乡。他下乡的这半年,下的乡,是他年作为知青下放参加劳动的汨罗乡下,只是,当时的天井公社已经更名为八景乡。他在八景乡盖了新居。《人生忽然》的书封上,有多幅他在八景乡的图片,其中,有的图片上,他的样貌看起来和当地的老农无异。
只是,在汨罗八景乡,这位老农不同的是,他很可能在干活的间隙,头脑里会冒出这样的字句:“是的,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我所有牵挂的世间生命,我曾在20世纪和21世纪到此人世间一游,陪伴了你们这些岁月,幸福已经足够。”
情理兼胜,用感性和理性浑然一体的思维看时代
曾经,出色的小说和散文的写作,让人忽视了其作为文学理论家角色的存在,对文学的反思和总结几乎与他的文学创作同步,年2月大学刚毕业,他就写出诸如《读沧浪诗辩》《难在不诱于时利》《人:复杂与丰富》《文学创作中的“二律背反”》和《作者的性格型智障》《词语新解》《词的对义》等文论。年初,他在武汉大学英文系进修英语时,不忘钻研理论书籍,渴望能直接读西方原著,这年7月,他在《作家》杂志发表了震动全国文学界的理论宣言《文学的根》。
韩少功好反思和总结,并且擅长反思和总结,很可能和他其实长着一颗“理科脑袋”有关。《人生忽然》“读自己”篇中的《萤火虫的故事》里,韩少功说他在作家群体里“混上这些年”并不是他的本意,他中学时语文成绩很烂,数学成绩很好,恢复高考时,他一天一本,“砍瓜切菜”般几天就“干掉了”数学的全部高中课程,考试时几乎拿了满分。他曾毫不怀疑自己的科学生涯。
近些年曾听过韩少功讲座的读者发现,他的演讲中密集着博学的知识和概念,这些知识和概念遍及古今中外的历史文化、经济科技的诸多方面,这些方面的博学或者说博览,让他在谈城乡建设、时代社会,谈价值主张、道德精神时,俨然就是所谈方面的专家——这些从《人生忽然》中收录的《大视角下的小故乡》《知识,如何才是力量》《当机器人成立作家协会》《个人主义正在危害个人》等多篇文章中即可见一斑。
“韩少功是作家中长于理性思考的人。”龚曙光说,以前他认为韩少功属于“情理兼胜”这类作家,这类人可以同时用感性的思维和理性的思维去交替地看问题。在读完《人生忽然》后,他发现,韩少功并非这样,“他是用感性和理性浑然一体的思维在看问题”,龚曙光进一步指出,“这种情理混在的思维模式,在《长岭记》中已经清晰显现。”
《人生忽然》分三部分,即读大地、读时代、读自己。韩少功表示,在处理这三部分关系的时候,他确实想做到一种“混”。
“读大地和读自己部分是比较感性的,讲具体的事和人,比较好读。读时代则是从概念、理性、知识点出发,也许读起来令人头疼。”韩少功解释,他一方面想从感性出发,并将之引向一种思辨境界,聚焦为对一个问题的琢磨。另一方面又想从理性出发,并将之还原成一种生活的现场。
“中国的文学界很少有思想家,但韩少功必列其中。”莫言曾对韩少功作出如此评价。看完《人生忽然》,应该会有众多读者认同莫言的这一观点。
对话
“人类良性的心灵活动,总还需要语言文字来承担”
潇湘晨报:您在解释书名《人生忽然》时,说“忽”有三层含义,您把“快”这个含义摆在了最前面,并且说“现在回头一想,日子过得很快,忽然的这种感觉迎面扑来”。您大概是什么时候开始有比较强烈的这种快的感觉的?这种感觉对您的生活和写作有没有影响?
韩少功:看着孙子辈的娃娃们长大,人们肯定会觉得老年忽然逼近,生命的倒计时开始。这个时候,对于一个作家来,到底是为什么写作?这辈子你到底说了些什么?这一类问题可能会更多地冒出来。
潇湘晨报:对大多数人来说,这个“技术繁荣”,经济高速发展的时代,是人类文明的一个巅峰,不会去想基础科学正处在您所说的“大体封盘”阶段,您对科学的这种忧患意识是怎样产生的?您的数学成绩曾经非常好,在《萤火虫的故事》中您也说在作家群体里混上这些年,不是您的本意,且您曾毫不怀疑您未来的科学生涯,但是,您的“科学生涯”后来变成了文学生涯,为此,您有特别的遗憾吗?
韩少功:摊上文学这一行,我并不遗憾,没资格遗憾——虽然我对理科还是有点贼心不死,比如喜欢读一点科学史,读一些科普作品,等等。要说遗憾,我发现科学史的教育在中国严重不足,因此很多理科生一辈子只知道几个科学结论,不知其所以然,更无怀疑精神和超越意识。这差不多已经是一种换了个马甲的神学态度,是真正科学家们最反对的态度,对科学的继续发展不利,对跟风起哄的很多文科生当然更不利。科学当然很好,但给科学封“神”,这叫“科学主义”,倒可能危害科学。
潇湘晨报:文学又不大能赚钱,又受着影像越来越大的冲击,还被会写作的人工智能威胁,它将来的出路在哪里?
韩少功:对于文学来说,商业化是一大冲击,将俘虏和裹挟一大批低俗作家。人工智能是又一大冲击,将干掉一大批学舌的作家。但文学本身不用担心。这就好比,闺密软件再聪明,你愿意选一台电脑当闺密?如果这些假闺密只会说八卦,还找你计时收费,你觉得很有趣?因此,可以肯定,不管假闺密、假儿子、假情人、假英雄、假哲人如何升级换代,哪怕它们越来越高级,它们的算法和数据库都还是人力打造的,包括数据库可能是被“污染”的,算法也可能会“藏奸”的。除非人类灭了,被机器人或外星人灭了,人类良性的心灵活动,总还需要语言文字来承担,需要文学的滋养和创造。这是最基本的理由。
潇湘晨报:中国思想界为“体”和“用”争论混战了一百多年,您批评争论者大多数心中只有静止的中西,没有动态的中西,是在一个文化版图的平面上纠缠,缺少时间的向度。您觉得是什么导致了时间向度在中国的“体”“用”论争中的缺席?
韩少功:其实,钱穆先生数十年前就说过,要等到中西方经济发展水平大体接近,心平气和与深思熟虑的中西文化比较,才有可能。他当时差不多已接近这个意思,即反对把一时的“贫富比较”,固化为永远的“中西比较”。只是他没进一步说透,也没什么人跟进,没有人用我的“纵坐标”“横坐标”一类来加以澄清和强调。
自钱穆以后,日本、中国、印度、海湾地区等地的现代化,并没有变成美国第二,显示出“全盘西化”的理论漏洞太大,发展程度和地缘传统不应混为一谈。这为进一步的澄清积累了现实依据,只是有些人不够敏感,还在那里“体”啊“用”的死磕。
潇湘晨报:龚曙光在谈到您的创作时曾说您数十年来一直在直面时代、直面时代的大问题并试图回应时代大问题,并且在这一点上体现了您的固执。您的这种固执的驱动力来自哪里?
韩少功:湖南人霸得蛮?好吧,这是一句玩笑。
潇湘晨报:“当不了太阳的人,当一只萤火虫也许恰逢其时”以及做“义务守夜人”“守护遍地月光”,这种选择,是大时代下的一种积极作为,还是一种消极的被动?
韩少功:一个人只能顺势而为,这是“积极”还是“消极”?跳高是挑战地心引力,但并不是幻想自己可以摆脱地心引力。
潇湘晨报记者刘建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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