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东方欲晓
长沙畈不是我的出生地,也不是我的老家。但,我在那里度过四年童年生活。
我的老家是蔡店曾家榨。上世纪60年代初大兴水利,我的老家被政府选定为建设一座小一型水库的地址,并于年建成。库区居民的安置工作尚未启动,就遭突如其来的暴雨和洪水来袭,蓄水“模式”草草开启。
如果把水库比作一口大铁锅,村庄及周边的大片农田就正好处于锅底。一转眼,村庄、农田、小河、榨坊都淹没“在水的中央”了。那情景,并不像《在水一方》歌曲唱的那么浪漫与深情。
刚从修筑堤坝工地下来的乡亲,没有时间酝酿情绪,理清思路,也来不及悲伤,就迎来一次生死大逃亡:拆房、搬家什,忙着向靠上一些的坡地安顿栖身窝棚……有好多人家,一时无力自建,只好投亲靠友。
这些,是在后来大人们的多次讲述中形成的概念。至于我,当年才两岁多,对那些往事没有丝毫记忆。
我记忆的首页就是长沙畈。那时候,我一直认为我们一家人就是“原生态”的长沙畈人。
长沙畈的自留园
当年,我父亲在汪河工作,就把一家老小接到他工作地附近的村子长沙畈借住。所谓借住,不同于租住,是不收钱的,租是交易,借是情份,一字之别,两个概念。
长沙畈在我老家西南约七、八里地,处于当时蔡店区汪河乡中心腹地。彭城河上游河段,被当地人称为郭河。从西北方向的黄草山脚下李冲村流下的河水,与西南方向西峰尖流下的河水在汪家河门前汇集,再转一个大弯从长沙畈湾前淙淙流过,形成巨大的堤坝和沙滩,滩外是大片农田。
我没有考证,也许长沙畈就是因此沙滩而得名吧。
曾氏先祖从江西过籍蔡店的第一个村湾是曾家老屋,位于长沙畈西边,距离约一里多路程,隔畈相望,鸡犬相闻。长沙畈同曾家榨、朱家畈、魏家湾一样,都是从曾家老屋迁出的曾氏后裔,是宗族聚居的自然村落。
长沙畈面河而建,背靠一条东西走向低矮连绵的山岭,山岭在湾子的东头向南一拐,黑色岩石断崖式插进河湾,河湾在此形成一个不大不小的水潭,潭水清澈,礁石错落,成为湾里人家浣衣、洗菜、戏水的好去处。
湾子东头的山岭如同一个巨人的臂膀,村民的农舍主要集中建筑在那里,稀稀落落往西延伸,我家借住的房屋在湾子的最西头,中间是偌大一片菜园,菜园被一米多高生态篱笆围着,一道竹编栅栏供种园人进出。密密麻麻的灌木,像现在公路上的生态隔离带一样,半人多高,防护着菜园不被牲畜侵害。
篱笆上的植物,有开着淡紫色喇叭花的木条树,有开着粉红色花瓣的荆棘条,有枝干长满尖刺的雀不踏树,还有一些叫不上名来的花草树木。平日里,麻雀在篱笆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蝉儿在树丛里知了知了地叫个不停;蝴蝶、蜻蜒在那自由自在地飞舞停落,它们的悠闲与快乐吸引着我的注意力。
上初中时,学到鲁迅的散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脑海里就会出现那块菜园,那应该就是我的百草园了。
也许是篱笆的存在让它变得像个植物园,在孩子世界里增添了许多神密的色彩,麻雀怎么不怕雀不踏?蝉为什么不睡觉?蝴蝶、蜻蜓的翅膀怎么那么好看?篱笆园里的世界成为孩子们向往的地方。
平时小孩是不让进去的。偶尔进去,若被大人们发现会嚷嚷着:哪家的伢跑到园里去了,莫把菜踩坏了。其实我们心里都明白,他们最怕的是孩子们偷吃了他家园里的瓜果。等到有大人进园劳作、摘菜时,我们才会有机会溜进去东瞅瞅西看看。
但我家在那里没有菜园,能进园子的机会自然总会比别的孩子少些。以至于总会羡慕那些在那里有园人家的孩子,还抱怨自己家为什么在那没有菜园。
稍大些才知道,那园子是那些老住户人家的自留园,像我家一样从附近两个库区移民、借住过来的好几户人家,生产队里安排的菜园都在湾子两头的坡地里。
伯伯一家人
我家借住的房东与我父亲同辈,年龄比我父亲大几岁,我们称他们伯伯和张妈。伯伯的父亲我们叫他三爹,在武汉码头上当工人,很少回家,我对他没什么印象。伯伯的母亲我们叫她三婆,在家居住,但没有与伯伯一家一起生活,一个人单过。
听大人讲,三爹三婆还有一个小儿子,也在武汉当工人,早已成家立业。我想,三爹应该与他们生活在一起吧。
伯伯与张妈生有三个子女,大儿因年龄大出我好多岁,又是个哑巴,还要在生产队里出工挣工分,与我们没什么交往。倒是二儿子寅前和小女儿水英,大不了我几岁,而我们居住的房子与湾子中间相隔着那个篱笆围着的菜园,他们自然就成了我和我三姐儿时的伙伴了。
寅前聪明、仗义、点子多、有主意,水英文静、听话、是个乖乖女。于是,寅前自然而然就成了我们的小领班了。网知了、抓蝈蝈,我们帮他找目标;到田里挖泥鳅,去地里“到花生”(方言,挖取地里遗落的花生),我们帮他提笆篓。
最让我们开心的是他的仗义,家里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大家共同分享,不分彼此。特别是大人把什么东西放哪儿,他都侦察得一清二楚,他不动手,总是指挥我们到他指定的地方定能取得。这等好事,我们从来都是积极行动,配合默契。
对于我家的到来,伯伯与张妈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并给予了极大的帮助。
那年代,家里有个工人,劳力多、人口少,自是殷实人家。上下两重的砖瓦房,青砖包斗的门面,前后两重房屋之间设有巷子,在巷子里又设有隔门,关上大门,上下两重是一个整体,关上各自隔门,就是两家独立的空间。
在后重房屋堂屋里有个宽大的天井,为房屋创造出很好的采光和通风条件。他们将前面那重房屋腾给我家居住,他们一家包括三婆都住在后面那重房子里。
伯伯和张妈与我父母相处非常融恰,他们与我家非亲非故,但他们的举动足见其为人的厚道与实诚。纯朴、友善的伯伯和张妈勤劳能干,把小日子过得自在温馨。他们疼爱自己的孩子,对我们也从不看外,呵护有加,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总是给我们分享。
三婆个性鲜明:一是热心快肠;二是脾气暴躁,有时遇上不顺心的事情,就会火冒三尺,若是不小心犯着她了,会骂个痛快淋漓,对谁也不留情面。而少不更事的我们,时常闹出些出格的事来,惹恼三婆,让父母生气,也少不了换来一顿训斥。
平日里,两家的隔门都是敞开的。我家大姐已经在生产队里挣工分,大哥在长岭上学,二姐虽辍学在家,也在队里放牛。每当大人们出工后,前后两重房子,房前屋后就成了我们两家四个孩子共享的天地。
三婆与我们
与三婆的交集是从偷桃与守桃的把戏开始的。
记得三婆家门前墙根里长着一棵桃树,我们借住那几年正值桃树的盛产期。大人们说那棵桃树是“柳生”(黄陂音,指不是人工栽种而自然生长的)的,想来也是,谁会在墙脚缝里栽树呢。
桃树从开花到桃子成熟得好几个月时间,盈盈的桃花,脆脆甜甜的桃子自然最能吸引孩子们的注意力,何况它就生长在我们眼皮底下。对桃子的觑觎从春到夏,不知让我们流了多少口水。
桃花开了,灿若云霞。但我们并不仅仅满足于观赏,总是忍不住要折下几枝,拿在手中把玩。三婆发现后会说道:伢呐,莫“撇”(黄陂音,意折)唦,一朵花就是一个桃子,等它长大了,把嗯啫吃哈。
想到能有桃子吃,折枝的行为我们总算止住了。
然而,桃子成熟的过程实在太慢长。扣子大小的青涩小桃总是让我们看得垂涎欲滴,哪还能记得住三婆的劝告和承诺,嘴馋的魔鬼总是让我们失去自制力,避开大人就下手。虽说那毛茸茸的桃子又涩又苦,但解了我们的馋,心里不知有多惬意。
频繁出手,当然会被三婆发现。每当这时,再也用不着像以前那般温柔的劝慰了,三婆举起拐杖一边追一边吼骂:嗯咧些死伢、害人精,我要打死嗯啫,我要把树砍了……
几年过去了,偷桃与守桃的把戏总是轮番上戏着,三婆也从来没有打着我们,桃树也没被砍掉。桃花依旧开,桃子年年结,但我们从来也没有看到过,那棵桃树成熟的桃子究竟会长成什么样儿。
我的大哥当时在长岭三中读书,他是从燕屋小学考入黄陂三中的三人之一,算得上学霸,是好多同学心中的明星。他喜欢吹笛子,在我们眼里那就是文艺少年。每逢节假日回家,我们会缠着他吹上一曲,而他也乐此不疲,一展艺术才华。
有一次,大哥吹得正起劲时三婆来了,她倚着门框说道:嗯是快活不过是啵?快活不过就到河里去“板沙”去。三婆说完走了,大哥却呆住了。而我们并不懂得这一刻发生了什么,还一个劲嚷嚷着:吹呀,吹呀。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好笑。
三婆的热情也让我印象深刻,尤其待我祖母极好。也许是因为祖母的家务活繁重,也许是怜惜大家人口的日子过得太寡淡,同为婆婆辈,惺惺相惜吧。
大冬天里,三婆时不时在大清早上端来一大碗热气腾腾面条,还打上几个鸡蛋,送到祖母床边,随着孙子辈口吻喊道:婆婆,快起来趁热吃了。闻到香喷喷的味道,我总会最先从被窝里钻出头来。每当这时,三婆会一把将我按在被窝里:睡嗯的觉,不把嗯吃。
自然,那面条和鸡蛋我还是能吃得到囗的,因为三婆不可能一直在那守着,也未必真的不想让我吃上一口。这只不过是三婆的个性特有的表现形式罢了。
本文作者东方欲晓授权印象黄陂发布
关于作者东方欲晓,男,蔡店人,喜欢读书,热爱书法及运动健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