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图：晓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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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甲之年重回湾里的老屋居住，爹爹没有归园田居的闲适惬意，倒多了几分苦涩：奋斗了大半生，最终还得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里刨食。爹爹的心里不由得泛起悲凉感，但更多的是不甘。
他站在自家的田埂上，目光扫过熟悉的田野。被犁铧翻耕过的稻田，一道道泥土弯弯曲曲舒展着，在天底下暖和地晒着太阳，田埂和山坡上，寒风摇曳着枯萎的蒿子和狗尾巴草，摇着冬日乡村的萧瑟荒凉。他不由得发出长长的叹息声。
远处一片绿色吸引了他的眼球，他不由自主地沿着崎岖的田埂走过去，发现那是一片苗圃。桂花、樟树、大叶黄杨、红叶石楠……许许多多知道名字和不知道名字的大大小小的树苗，在阳光里摇摆着绿色的手掌，给初冬空旷的田野带来无限生机，让人油然而生喜爱之情。
看着荒芜的田野中这一片绿色，爹爹心有所动。他沿着这片苗圃转了一圈又一圈，仔细辨认着各种树苗。他知道这是东湾哪户人家的田地，也知道他家儿子这几年在城里搞绿化。突然间，爹爹心里一亮：搞苗圃培植，也许是一条出路？想到这里，他快步走回家中，拿出平时积累的一大摞报纸，一张张仔细翻看，晚上看电视新闻联播，一帧画面一个字也不错过。
爹爹还每天端着茶杯到东湾种苗圃的那户人家屋里，跟他家里人东扯西拉聊天，聊到那片苗圃，聊到哪里的树苗品种全价格低，聊他家儿子去年在城里买的商品房，今年买的新车子……聊着聊着，爹爹心里有了底。
第二年刚开春，爹爹带着老二外出考察，一个星期后回来时拖了一大卡车各种苗木，请人把自家的田地都栽满了树苗，就连田间地角旮旮旯旯都不空着。
爹爹买了好烟好酒，亲自带着老二进城，登门拜访东湾那个搞绿化的年轻人，请求他带老二一起搞绿化。其时老二早从供销社下岗，在汉口火车站附近摆地摊，生活困顿。碍于爹爹的情面，最终老二得以跟着学搞园林绿化。一年后，爹爹想方设法筹措资金，帮老二办执照，开了自己的园林绿化公司。
爹爹一面精心伺候着苗圃，一边帮老二打理绿化公司。从工程招标、标底预估、标书撰写、园林绿化的设计施工、花草树木的购买、搬运、栽种、工人的管理、资金的筹措……事无巨细，样样操心。他既是施工现场的监理，又是打杂的，给栽好的树木浇水剪枝，后期管理……全盘打理。
城市商品房如雨后春笋般一幢幢矗立，高档住宅绿化、亮化、花园化、市政道路的提档升级建绿化带、绿篱、园林绿化事业正逢其时，蓬勃发展。形势大好加上爹爹的帮扶，老二的绿化公司逐渐走上正轨，风生水起。
老三也成立了自己的园林绿化公司。爹爹跑关系，联系合资人，搞信息，在工地上管理施工。经过十几年的打拼，老三的公司迅速发展起来，资产过千万。
为了扩大苗圃规模，爹爹租了附近村子几家闲置的田地栽种花草树木。在爹爹的带领下，湾里人栽种苗木的多了起来，几年时间里，整个湾的田地全部都栽了树种了花，胡家岗东西湾的人，都吃上了园林绿化的饭，整个村庄成了树的海花的洋，绿树成荫，花香四季，成了名副其实的“花果山”。
为了补贴家用，爹爹在马路边栽种树苗的地头，搭建了一间二三十平米的小屋，开了小卖部，既照看苗圃，又给下车后去河边村湾的人带来购物便利。平时卖些日常生活用品和小学生的纸笔小零食，过年过节卖点烟酒鞭炮纸钱，以补贴家用。
小卖部离湾子里把路远，平常日子，爹爹每天清晨起来用板车拉货到路边小屋摆摊，天黑后收摊拖货回家。逢年过节期间，走亲访友的人多了，卖的货也多，就在小屋住宿。
乡村冬天的夜晚总是黑得早，七八点钟后，除了公路上疾驰而过的汽车，路上几乎断了行人。三个十岁上下的孙子争着要和爹爹睡，在小卖部里间的小床上闹够了疯累了，十一点左右先后睡着了。爹爹收拾好了，正准备关灯睡觉，突然传来敲门声，有人喊“老板，买烟。”这么晚了，爹爹回答“已经睡了，明天再来买吧。”可外面的敲门声不停，一个年轻的声音温和地请求着：老板，我是隔壁湾的，是熟人，烟瘾犯了，睡不着。你起来卖我包烟解解馋吧，要不然一晚上都睡不着的。求求你了！
爹爹警觉地听着外面的声音，发现除了那个人的请求声，再无第二个人的声音，稍微放心。但还是坚持不开门，无奈那人不断敲门请求，把十多岁的大孙子吵醒了。听声音像是白天来买过烟的那个人。最终爹爹决定开门，可是他刚把门闩拉开，门就被用力地撞开，三个用丝袜蒙面的男子闯进来，一个人一掌把爹爹摁倒在墙壁上，用三角尖刀抵住爹爹的喉咙，威胁他把钱交出来，另外两个人在柜台里乱翻，把钱匣子里的现金，值钱的烟酒全部装进大袋子里，爹爹一面挣扎一面大声喝止，用刀抵住他的歹徒恶狠狠地说：别喊！再喊就捅死你！挣扎中的爹爹转头看见里间被吵醒的孙子躲在被窝里，偷偷掀起被角露出惊恐的眼睛，想到三个宝贝孙子的安危，于是放弃反抗，任凭三个歹徒把小店洗劫一空后，开着麻木扬长而去。
爹爹虽然报了警，但无果。我们得知被抢劫的事都心有余悸，好在只是折了财。爹爹说：要是只有我一个人，我早和他们拼了。但三个孙子在里屋，怕他们受到伤害，钱算什么？孙子，才是我这生最大的财富！经此一劫，小卖部再开不下去了，后来市政整容，小卖部当违建房被拆除。
爹爹的全部精力都放在打理苗圃上。栽树挖树种树，日夜忙碌。年，爹爹买了隔壁族人的老房子，拆除后重新修建了一幢三间大平房，和后面的老房子连成上下相通的两进两重的房子，老房子装杂物，新房子住人，有独立卫生间和厨房，我们三兄弟回来了都有房间住。
新房子做好后，爹爹把门前的猪圈茅厕牛栏全部拆除，扎起篱笆开辟成菜园，种上四季时令蔬菜瓜果，成了我们绿色有机蔬菜供应基地。屋侧栽上月季、紫薇、桂花、三角枫、柚子、铁树、柿子树等，门前塘埂上栽了一大排桃树。月季开了，桃子红了，桂花香了，柿子黄了……爹爹都会打电话让我们回家采摘，一年四季，绿树屋边合，花香果满枝。
年至年间，中华胡姓通谱续谱，爹爹被推举为湖北黄陂区分谱委员会委员、长轩岭分谱编纂委员会副会长。几年时间里，古稀之年的爹爹，以极大的热情投入编谱工作中，不辞辛劳四处奔波，查文献录资料，收捐款，访贤问能，接待各地宗亲，还远赴江西、河南等地寻根问祖。经过几年时间的努力，终于在年底完成长轩岭分谱的编纂印刷工作，年底黄陂区分谱亦成功付梓。看着几大卷如砖头般厚重的族谱，真心感叹那些热心公益、不遗余力续谱的老人们的不易和心血奉献。直到年清明节期间，爹爹还接待过自河南光山来胡家岗寻根问祖的一行十三人。
爹爹一生喜欢热闹。湾里无论老人小孩，他都谈得来。国际形势、国家大事、天文地理、家常里短……话题无所不及。那些住在外地的人，只要回了村，总会特意到爹爹家，泡上一杯茶，和爹爹咵一两个小时，才心满意足的离去。“喜欢和光棍爹爹聊天，过瘾！”他们如是说。
爹爹疼爱后人。逢年过节，爹爹早早骑上车子到街上采购。灌糯米肠子、煨排骨藕汤、炸肉丸子、卤鸡腿、煮锅巴稀饭……他和婆婆一个灶上一个灶下，把每个儿子媳妇孙子喜欢吃的菜一样不少的做好，然后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催早点回来。等一大家子围坐在桌子上大快朵颐时，他满足地坐在上位，大块吃肉，小口咪酒。一大家子人大声八气地说着闹着，整个屋子热闹极了。那是爹爹最开心的时刻。
爹爹喜欢吃肉。尽管有高血压、糖尿病，心脏病，疑似肺癌，但挡不住他每餐大块大碗的吃肉。几乎到了无肉不欢的地步。我们劝他听医生的，不要吃那么多肉，小心血压高。“这不能吃那不能吃，那还活着做么呢？”他不以为然。吃吧吃吧，还能吃几年呢。于是冰箱里总有满屉的肉，任由他恣情快意地吃。
医院。只要感觉哪里稍微有点不舒服，医院检查，医院住几天，住够了回家。医院的医生护士都认得这个热闹爹爹。“我才不像嗯滴嗯妈（婆婆）那样拖着呢，有病早点治，没病早放心。免得拖出大毛病来给你们添麻烦。”他尽是道理。
爹爹一生运气不错。虽不曾大富大贵，但一生衣食无忧。虽辛苦劳碌，但儿子孝顺，孙子成器，晚景幸福。年秋，长岭街南老物资局门口摸奖，爹爹用准备补脸盆的五元钱，随手一摸，惟一的一等奖到手：大冰箱、大彩电、洗衣机手到擒来，惹得一街人羡慕嫉妒。隔了两年，又有摸奖活动，爹爹随手一摸又是二等奖，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骑回家。后来时兴买彩票，我们和爹爹开玩笑：你手气好，去买彩票唦，准能中个万。爹爹不以为然：做人莫贪心！不是你的莫想冤枉心思。呵呵，这老头！倒是通透！不愧是个“光棍爹”！
近几年来，爹爹对年轻人不婚不育颇有微词，时常抨击年轻人自我享受没有社会责任感。他最重要的事是催生催婚。大孙子结婚几年没有要孩子，他天天唠叨：“么样还不给我生个重孙子呢？要生两个，最好生儿子！”我们指责他重男轻女，人来两代都是儿子，再生个重孙女多宝贵。“瞎说！我就是喜欢儿子！越多越好！”爹爹乐呵呵地说。
对满了28岁还不谈女朋友的两个小孙子，爹爹催婚催得好心急。怎么还不谈朋友呢？不要太挑剔了！再不谈朋友，好女伢哈被别个挑走了。快30了，30而立！不要光顾着玩！该结婚成家了！他甚至还谴责我：你儿子还不谈朋友，你么样不晓得着急呢？不要由着他玩，该给他娶媳妇了！我笑着怼他：你等不及抱曾孙子，你是爹爹你去催唦。他笑着说：我只管我的儿子，各人养的儿子各人管！
当我儿子终于带女朋友回家来，爹爹开心得不得了，他乐颠颠地满湾叫人来吃糖吃烟。后来的话题又变成了催婚：快点把媳妇接了唦。谈几个月就行了，紧谈个么事呢？大的不生，我还指望他早点让我抱个重孙子呢。
“么样？你等不及了？”当7月8号下午我回家他再次催儿子结婚时，我和他开玩笑，爹爹笑了笑没做声。
谁知一语成谶！当天晚上，爹爹突发中风，等我们用救医院时，他已昏迷不醒。医生诊断为脑血栓。虽经抢救，但已成植物人状态，一生爱说话的爹爹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爹爹尚有知觉，我们知道他这生最大的遗憾是什么。恰巧这个时候，老二的儿媳妇怀孕了。医院里拉着他的手大声告诉他这个喜讯时，爹爹吃力睁开闭了几天的眼睛，咧开嘴笑了，还对着老二伸出大拇指。
医院陪护伺候，细心周到。我儿子和老三的儿医院陪护，给爹爹喂流食、翻身、按摩，换纸尿裤、擦洗身子、涂爽身粉，不嫌不弃。惹得同病房的人都羡慕爹爹好福气：难得有90后的年轻人这样孝敬老人的。在黄陂住院二十多天后，医院多次建议回家静养。但我们都不愿放弃治疗，只把爹爹转回医院。医院拒收，说没有住院的意义。最后还是找了关系才住进医院。
虽然请了专门的护工全天候护理，医院看望，亲手调好米粉牛奶喂鼻饲，为爹爹清洗按摩。医院伺候爹爹，细致入微。医院大声喊他时，他都会吃力地睁开眼睛看看。孙子们喊他时，他还会咧开嘴笑笑。也许是老二来得少，每当老二看过爹爹后拉着他的手说要走时，爹爹虽然口不能言，却用力扯着他的手不放，看得人泪流。
靠氧气、鼻饲和营养针维持生命，爹爹慢慢瘦下来，成了缩小版。医院看过，都会哭着说：医院里拖得不成人形了，不如早点让他走，不能为了你们的孝心，医院里受罪啊！医生也多次催出院，反复强调治疗的无意义。可是，让爹爹出院回去就是一个死。我们怎么忍心？老三多次含着眼泪说：他就是躺着呼口气，我也有个爸爸叫，他要是走了，我就再也没有爸爸了！
慢慢地，我们再喊爹爹时他只能动动眼皮，拉着他的手，他也只能微微动动一个手指头。9月7号晚上11点半，我刚睡下，医院来电话了。医院，医生说爹爹的呼吸和心电图都不好，让赶紧回家。我们立即打叫救护车，同时打电话叫幺叔赶紧到家里照顾好婆婆，做好爹爹回去的准备，并通知老二赶紧回家。当救护车把爹爹送到家时，爹爹躺在地铺上，仿佛回光返照般，他闭了多日的眼睛突然睁开，眼神清亮，用眼光扫视了一圈，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我们告诉他回家了，他轻轻闭上眼睛，缓缓地呼吸着。
族叔们都来了，大家商议着爹爹的后事，9月8号凌晨一点半，老二终于赶回来。爹爹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大口大口地呼气，老二急忙跪倒在他身边，哭着说，爸，我回来了，你有曾孙子了！你放心地走吧！爹爹终于安静下来，凌晨三点左右，他长长呼出最后一口气后，安祥离去。离他昏迷住院整两个月，享年80岁。
幺叔说：你爸一餐饭都没吃，他一生疼爱后人，走了还记着把饭都留给你们吃！屋里哭声一片。
世上再无“光棍爹”！人间少了一个“角”（爹爹的另一个雅号）！
痛甚至哉！
亲朋好友们闻讯而来，送光棍爹爹最后一程。人们回顾着爹爹不平凡的一生时，无不羡慕爹爹的晚年福。爹爹一生爱热闹，丧事隆重而不失哀伤。在进材的晚上，烟花爆竹持续燃放了近一个小时，照亮了半边天。璀璨夺目的烟花，如同光棍爹爹的一生，永远在后人心中闪亮。
爹爹走后，陪伴了他十几年的老猫，门前屋里找寻着，不吃不眠地嘶叫着，声音凄厉而哀伤。不时在婆婆脚边擦擦，又到处寻找哀叫。我们回去拂坟土时，听到老猫钻心的哀叫，听到婆婆带着哭音对猫叫喊：不要再叫了，他走了，回不来了！问婆婆，婆婆说：猫子在找爹爹，不吃不喝哭叫了几天，吼也吼不住。我们觉得惊奇。我儿子轻抚着老猫，把它抱到爹爹的遗像前，让它看着，抚着它的头慢慢说：爹爹在这里，再不要找了，不要叫了。老猫停止叫声，盯着爹爹的遗像看了又看，又哀哀的“喵”了两声，转头在屋里望了一圈，又对着遗像长“喵”一声，从儿子身上跳下来，乖乖蜷伏在婆婆脚边，不叫了。看到这一幕，我们颇为伤感：猫犹如此，人何以堪！
可以告慰爹爹的是，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他心心念念的曾孙子就要出世了！他的两个小孙子，也相继要娶孙媳妇了！爹爹可以含笑九泉了！
愿爹爹在地下安息！
本文作者晓雪授权印象黄陂发布
